第十二章 日出有曜
此时晨曦楼的画室里，花酒修改很久，还是觉得这块光影处理别扭，转头回看却发现楚陶然不在，自己就拿着画笔不知如何是好。
许久后才听到一丝掩门轻响，花酒尚未见其人，但之前茫然不安的心顿时就安稳平静了。她回头，楚陶然回到座位原本在弯腰收拾东西，这时微一抬头就碰到花酒的目光。
他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花酒，微微歪头，嘴唇轻抿。
饶是做好了准备，花酒还是被看得心里一跳，感觉比面对姜教授的压力还大，待反应过来时，楚陶然已经搬过椅子坐在她右边。
“什么问题？”他声线压低，声线有如一件古典乐器，冥冥敲在人心上。侧身偏向花酒，但礼貌保持得体的距离，他神情认真地审视花酒的画。
“这个地方，我总觉得有点怪怪的。”她小声回，楚陶然低头俯耳，脸上专注。
神色没有太大的波动，他说：“你画得太拘谨了。”
花酒有几分拨云见日，她越想画好，就画得越细，而画得越细，颜色就堆积得越封闭，导致过度的层次表现反而使画面失去了明晰的形象线条，这样的画面就显得紧张又僵硬了。
“先用赭石试着压一压，但这里明一点，要多些黄调。”楚陶然讲道，“上半部的透视有问题，这两层不准，如果你早点发现，还可以调整，现在就晚了，所以衔接会出问题，以后花时间多练几组构图，你基础还不够扎实。”
说完与花酒对视一眼，确认没有其他问题后，就坐回去。他继续整理画具，黑色丝在画架后时隐时现，花酒看得正出神，前面却突然传来几声轻响。
是樊星轨转过身来，用排笔笔杆轻敲画架，妆容精致的眼睛在花酒和楚陶然之间暧昧地来来回回，一脸窃笑。花酒刻意回瞪，推她肩膀强制她转回去。
等花酒再回过头去看楚陶然时，那里只留下空空画架。
楚陶然几乎每个周末都回S市看父母，这个月更是一周不落，每周五都早早离校。
频繁的两地奔走对学业却没有产生太多的负面影响，他还是云淡风轻地年年特等奖学金，闲得画几张画，就给院里的荣誉墙加几个奖状和奖杯。要说唯一可计较的，就是虽然他待人接物有融汇在骨子里的斐然风度，但再雅人深致，也总觉得疏离，让人不敢靠得太近。
楚陶然大一之后，就从学生宿舍搬到校外公寓住，一开始是骑着一辆红色的山地车往返，而到大二的尾声，座驾就换成一辆黑色SUV，偶尔会看到他缓缓行驶在学校里。
作为青年画手，他经济独立地很早。
楚陶然抵达S市时，已经是深夜十点。在S市城郊相接处有一片中型别墅区，他家就是其中之一。远离城市喧嚣，三层别墅装修成中式风格，低调中蕴有时间积淀出的醇雅气质。
楚陶然把画箱推进院子的铁门缝隙，踩着铁门的镂空部分爬上去，其熟练程度，仅让这多年的旧铁门只发出几声细微嘀咕。翻过后利落跳下，他轻盈地像只猫，落地声在夜色里消失得极快。
再拎起画箱，他来到庭院深处，轻车熟路爬上院中的老枣树，手掌触在粗粝树干上有微微的湿凉。白衬衫很快就在漆黑树影里隐没，沿着枝干爬向记忆中的方向，他估摸出距离伸臂往右侧探去，意料之中地触及一片冰凉。
稍稍用力，这扇窗户便被无声无息地推开，他从不锁这里。单手撑着窗沿，他敏捷地翻跃进去。片刻后这扇窗户亮起灯光，窗帘里透出暖黄光线来，将枣树也照亮许多，更见其挺拔与丰茂。
楚陶然通过楼梯来到一楼，果然看到客厅的一边沙发上，母亲林静涵已经侧着睡着了，灯光下依然眉头紧锁。她这几年老得飞快，但眉目间保留的五官神态，仍可看出曾经的端雅风韵。
楚陶然轻轻走去蹲下，把她腿上的毯子往上拢，低声唤：“妈……去床上睡吧。”
林静涵一下子就惊醒，眼神却还有几分迷蒙：“啊，小然……你回来啦……咦？你是怎么进来的？又爬树了？”
“好像枣子都熟了。”
林静涵咯咯笑起来：“爬的时候被打到了吧，打的你好，看你下次还没个正形！”两手却抚上他肩背，生怕哪里真的打坏了。
“行，那我走。”楚陶然说。
林静涵笑着摆手：“走啊，你身上肯定有树上的虫子，走吧走吧，别粘到我身上来！”
“怎么可能，我们家的枣树明明是年年防虫的。”
玩笑话后，林静涵让他坐到身边来，说道：“微波炉里有菜，我去给你热一下，等着……”
楚陶然伸手拉住要起身的林静涵：“我自己来就好，你先去睡吧，以后太晚就别……”
这时她身体陡然一僵，楚陶然心中霎时紧绷，话要收回却已是来不及。
“为什么都不要我做！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没用！是啊，我只能做这些无关紧要的，根本就什么忙也帮不上……”林静涵的声音猝然就崩溃了，已经红了眼睛，猛地甩开，并将他重重一推。
他立即把母亲揽在怀里，身高早已高出许多：“没事，都没事。”
“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……为什么偏偏是你爸……为什么偏偏是肺癌啊……”她的话全都变为模糊不清的呜咽。
楚陶然不忍地皱眉，轻拍她的后背安抚：“妈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，爸爸一直被你照顾得很好。”这几年，这样的状况和安慰，已经发生多次。
他的目光看向刚才的楼梯拐角，另一个熟悉的身影，已在那里站立多时。
直到凌晨时分，楚陶然才收拾妥当，他半倚在卧室床上，接到江依依的电话，就说起来：“我十点到的，吃了些饭菜，你计算机题库做好了吗？操作题有没有不懂的？”对方沉默，他问，“怎么了？”
“我在找垂直居中……哦，原来在这儿，怎么这么隐蔽呢……”她的声音幽怨地要命，“我现在真的头晕眼花……诶，你爸《三国》读到那儿了？”
“七擒七纵。”
“好快啊，叔叔是真的爱《三国》，真是个爱读书的律师。”她说，“我有《三国》我有个绣像本，要是你也看的话，可能看的就是绣像了，学文的看文，学画的看画。”
楚陶然望向窗外，外面的那棵枣树树冠一直长到他所在的三楼，茂盛枝叶抵上玻璃窗，几颗红绿交杂的枣子也映在玻璃上，枝叶随风晃动，枣子便“叮叮咚咚”地敲打起来。
他发现翻窗时带进来的几片树叶，正零散落在床边，便拿起一片细细摩挲。翠绿叶子在骨节分明的手上仿佛拥有了新的生命，卷在手上又骤然松开，树叶便因韧性瞬间弹散开去，又落回柔软棉和的床单，如此反复。
“干嘛突然不讲话了？”
“江妖妖，”楚陶然声音低沉，仿佛是在别人的心尖上吐露，“枣子熟了。”
那端静默许久，声音才像在风沙里走过一圈：“可能时间到了。”
楚陶然倚在床头，静着窗外，直到长夜将尽。
许久后才听到一丝掩门轻响，花酒尚未见其人，但之前茫然不安的心顿时就安稳平静了。她回头，楚陶然回到座位原本在弯腰收拾东西，这时微一抬头就碰到花酒的目光。
他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花酒，微微歪头，嘴唇轻抿。
饶是做好了准备，花酒还是被看得心里一跳，感觉比面对姜教授的压力还大，待反应过来时，楚陶然已经搬过椅子坐在她右边。
“什么问题？”他声线压低，声线有如一件古典乐器，冥冥敲在人心上。侧身偏向花酒，但礼貌保持得体的距离，他神情认真地审视花酒的画。
“这个地方，我总觉得有点怪怪的。”她小声回，楚陶然低头俯耳，脸上专注。
神色没有太大的波动，他说：“你画得太拘谨了。”
花酒有几分拨云见日，她越想画好，就画得越细，而画得越细，颜色就堆积得越封闭，导致过度的层次表现反而使画面失去了明晰的形象线条，这样的画面就显得紧张又僵硬了。
“先用赭石试着压一压，但这里明一点，要多些黄调。”楚陶然讲道，“上半部的透视有问题，这两层不准，如果你早点发现，还可以调整，现在就晚了，所以衔接会出问题，以后花时间多练几组构图，你基础还不够扎实。”
说完与花酒对视一眼，确认没有其他问题后，就坐回去。他继续整理画具，黑色丝在画架后时隐时现，花酒看得正出神，前面却突然传来几声轻响。
是樊星轨转过身来，用排笔笔杆轻敲画架，妆容精致的眼睛在花酒和楚陶然之间暧昧地来来回回，一脸窃笑。花酒刻意回瞪，推她肩膀强制她转回去。
等花酒再回过头去看楚陶然时，那里只留下空空画架。
楚陶然几乎每个周末都回S市看父母，这个月更是一周不落，每周五都早早离校。
频繁的两地奔走对学业却没有产生太多的负面影响，他还是云淡风轻地年年特等奖学金，闲得画几张画，就给院里的荣誉墙加几个奖状和奖杯。要说唯一可计较的，就是虽然他待人接物有融汇在骨子里的斐然风度，但再雅人深致，也总觉得疏离，让人不敢靠得太近。
楚陶然大一之后，就从学生宿舍搬到校外公寓住，一开始是骑着一辆红色的山地车往返，而到大二的尾声，座驾就换成一辆黑色SUV，偶尔会看到他缓缓行驶在学校里。
作为青年画手，他经济独立地很早。
楚陶然抵达S市时，已经是深夜十点。在S市城郊相接处有一片中型别墅区，他家就是其中之一。远离城市喧嚣，三层别墅装修成中式风格，低调中蕴有时间积淀出的醇雅气质。
楚陶然把画箱推进院子的铁门缝隙，踩着铁门的镂空部分爬上去，其熟练程度，仅让这多年的旧铁门只发出几声细微嘀咕。翻过后利落跳下，他轻盈地像只猫，落地声在夜色里消失得极快。
再拎起画箱，他来到庭院深处，轻车熟路爬上院中的老枣树，手掌触在粗粝树干上有微微的湿凉。白衬衫很快就在漆黑树影里隐没，沿着枝干爬向记忆中的方向，他估摸出距离伸臂往右侧探去，意料之中地触及一片冰凉。
稍稍用力，这扇窗户便被无声无息地推开，他从不锁这里。单手撑着窗沿，他敏捷地翻跃进去。片刻后这扇窗户亮起灯光，窗帘里透出暖黄光线来，将枣树也照亮许多，更见其挺拔与丰茂。
楚陶然通过楼梯来到一楼，果然看到客厅的一边沙发上，母亲林静涵已经侧着睡着了，灯光下依然眉头紧锁。她这几年老得飞快，但眉目间保留的五官神态，仍可看出曾经的端雅风韵。
楚陶然轻轻走去蹲下，把她腿上的毯子往上拢，低声唤：“妈……去床上睡吧。”
林静涵一下子就惊醒，眼神却还有几分迷蒙：“啊，小然……你回来啦……咦？你是怎么进来的？又爬树了？”
“好像枣子都熟了。”
林静涵咯咯笑起来：“爬的时候被打到了吧，打的你好，看你下次还没个正形！”两手却抚上他肩背，生怕哪里真的打坏了。
“行，那我走。”楚陶然说。
林静涵笑着摆手：“走啊，你身上肯定有树上的虫子，走吧走吧，别粘到我身上来！”
“怎么可能，我们家的枣树明明是年年防虫的。”
玩笑话后，林静涵让他坐到身边来，说道：“微波炉里有菜，我去给你热一下，等着……”
楚陶然伸手拉住要起身的林静涵：“我自己来就好，你先去睡吧，以后太晚就别……”
这时她身体陡然一僵，楚陶然心中霎时紧绷，话要收回却已是来不及。
“为什么都不要我做！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没用！是啊，我只能做这些无关紧要的，根本就什么忙也帮不上……”林静涵的声音猝然就崩溃了，已经红了眼睛，猛地甩开，并将他重重一推。
他立即把母亲揽在怀里，身高早已高出许多：“没事，都没事。”
“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……为什么偏偏是你爸……为什么偏偏是肺癌啊……”她的话全都变为模糊不清的呜咽。
楚陶然不忍地皱眉，轻拍她的后背安抚：“妈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，爸爸一直被你照顾得很好。”这几年，这样的状况和安慰，已经发生多次。
他的目光看向刚才的楼梯拐角，另一个熟悉的身影，已在那里站立多时。
直到凌晨时分，楚陶然才收拾妥当，他半倚在卧室床上，接到江依依的电话，就说起来：“我十点到的，吃了些饭菜，你计算机题库做好了吗？操作题有没有不懂的？”对方沉默，他问，“怎么了？”
“我在找垂直居中……哦，原来在这儿，怎么这么隐蔽呢……”她的声音幽怨地要命，“我现在真的头晕眼花……诶，你爸《三国》读到那儿了？”
“七擒七纵。”
“好快啊，叔叔是真的爱《三国》，真是个爱读书的律师。”她说，“我有《三国》我有个绣像本，要是你也看的话，可能看的就是绣像了，学文的看文，学画的看画。”
楚陶然望向窗外，外面的那棵枣树树冠一直长到他所在的三楼，茂盛枝叶抵上玻璃窗，几颗红绿交杂的枣子也映在玻璃上，枝叶随风晃动，枣子便“叮叮咚咚”地敲打起来。
他发现翻窗时带进来的几片树叶，正零散落在床边，便拿起一片细细摩挲。翠绿叶子在骨节分明的手上仿佛拥有了新的生命，卷在手上又骤然松开，树叶便因韧性瞬间弹散开去，又落回柔软棉和的床单，如此反复。
“干嘛突然不讲话了？”
“江妖妖，”楚陶然声音低沉，仿佛是在别人的心尖上吐露，“枣子熟了。”
那端静默许久，声音才像在风沙里走过一圈：“可能时间到了。”
楚陶然倚在床头，静着窗外，直到长夜将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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